秋去冬来春又至，转眼，老李和他的婆婆已经回去了有大半年功夫。地球不会离了谁就不转，更何况老李和他的婆婆只是单位打杂的临时工呢？

　　然而，每每看到新来的顶替老李的肖，我还是会禁不住想起老李，还有他的婆婆。这对从早到晚劳碌惯了的老两口，回到老家四川涪陵石头镇上，又该如何打发那静静悠悠的岁月呢？

　　乡下人大多从小吃苦受累，因此也大多年轻时就显老，老李也是。我印象中，从认识老李到他离开，他始终是一副辛苦了半辈子的老人模样，武短厚实的身板，略微有些鸡胸，花白的短桩子头，红黑的脸上刻满深的条纹，如樟树龟裂的树皮。

　　40多岁时，老李牵着两个儿子背井离乡，跟着民工头到城里来混日子，在宗关水厂打临工，后来被厂里直接雇佣，一打两就吃住在厂，看管职工活动中心兼做杂工。细细算来，到老两口离开，老李在水厂做事已有二十余年，其间，管他的领导换了好几位，他却反倒一任接一任地被留用下来。

　　虽说老李是个临时工，但管的事还不少。单看他腰间裤带上绑的绳子栓着的一大串钥匙还不算什么，若看他常拿在手上的一个特制的味碟般大小的白铁盘才是叫人吃惊。上面沿转钻了一圈小孔，每个孔中又套着钥匙环，环上穿着做了记号的各式钥匙，你就知道他要看多少地方、多少东西，记忆力得多强了。职工活动中心、礼堂、音控室、乒乓室、会议室、职工休息室，大大小小三四十间房子里的东西和清洁卫生都由老李负责。随时问起来、用起来，老李都得找得到，打理干净整齐。

　　食堂百把斤重的煤气坛子用完了，是老李去换新的；会议室的直饮水桶空了，是老李去扛满的；搞活动或过年节时购来的物资，是老李转入库房，清点发放。有老李在，正式工们省下许多力气，遇上肩挑背扛的体力活，都少不得跑到老李借住的职工活动中心一楼房间的窗下，扯着嗓子喊“老李——帮个忙嘞——”。“么事？——”老李往往一面应声，一面丢下正在做的事情，气喘吁吁地从附近跑出来跟了去。若是他不在近前，他的婆婆也会跑出来笑着说：“你等哈，我跟你喊他去……”。至于老李的名字，直到他走，好像也没几个人知道，当然也无人需要打听和记得。

　　老李的婆婆是后来结（婚）的，也是从四川农村出来打工的，比老李还大两岁。老李曾跟我拉家常说，他前辈子苦得很，先个婆娘是地主的姑娘，跟了他个穷蛋，生下两个娃儿，那年头因为成分不好总受人欺负，娃儿小的时候就过世了。他怕娃儿受后娘虐待，一直没有再娶，既当爹又当妈地把他们拉扯到十几岁，就带着出来打工。后来，两个儿子都先后去了广东打工，他才经人撮合，找了这个伴，只图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说个话。

　　老李的婆婆也是个勤扒苦做的老实人。老两口借居的小屋巴掌大的地方，桌椅床柜、锅瓢碗盏、炉灶瓶罐，婆婆日日拾掇得停停当当。她除了为老李洗衣做饭，晾晒缝补外，还要帮他搭手做事，洒扫厂院道路、厕所，整理杂物，极少闲着。属于她自己的时间，就是每周日上午去天主教堂。

　　做体力活的人往往性子急、脾气大。有时叫老李的事情多了，他免不了会发烦，因不好对当事人发作，便冲着婆婆吼几下，婆婆也不还嘴，只顾做自己的事。老两口一起的十几年，外人面前从没有红过脸，恩爱处自有情趣，丁点看不出是半路夫妻。周休日，我去单位值班，常会在水厂一路的巷子口，碰到他们在早点摊子旁过早，换换吃食堂的口味；天气晴朗的下午，老两口会将多日里积攒的，从大院各处收罗来的废品分类、捆绑到拖车上，然后前拉后扶地把堆得像小山似的废品推出去，回来时提几袋下酒的卤菜，以备晚饭对酌。

　　恐怕老两口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，他们温馨浪漫的那一刻曾不慎被我撞见。那天，我在单位加班到很晚，脑胀眼酸之际起身走到窗前，只见幽蓝蓝的夜色，寂寥寥的院子，隔着开满月季的花坛，对面老李小屋的灯光格外明亮，透过纱窗，里面的老李正捧着婆婆的脸亲热着。我不由得耳热心跳，赶紧拉下了窗帘……

　　老李的大儿子在深圳一家皮鞋厂打工，渐渐做出了道，几年前，自己开了厂子当老板，不仅吸纳了兄弟做帮手，还想接老头去那边享福，但老李却没答应。后来，看见老李带着镶钻的金表扫地，职工活动中心台球室里摆了个万把块钱的按摩床，便有人跟他打趣说：“老李，大腕了咧！”。老李只憨憨地笑笑，并不搭腔。2008年汶川地震时，他主动要求参加单位的募捐活动，把儿子给他的港币捐了50元。那个月，贴在橱窗公开栏中职工捐款的大红纸上有他的名字——李德茂。

　　在老李看来，凭力气挣钱吃饭，不仅天经地义，而且蛮有乐趣。宗关水厂大门口有个观景池，池子中间有座假山，大概高6、7米，合转10余米。假山距离池沿子有2米多，山顶一股人工溪流涓涓而下，日夜不息，滋养山体，于是成就了庇荫处青苔覆石，向阳处草木繁盛的境况，尤其到了春夏时节，上面的小树生发出许多枝条，浓密的树叶压得枝杈七弯八拐。虽然葱郁但却显得疏于打理，有些凌乱。领导说这样子与创建文明水厂不符，于是有人找驻厂的民工队，安排4个民工，许了每人200元去砍枝。没想到那4个年轻的伙计干了将近一天还没有弄干净，气得民工头跌足骂娘，轰了他们。老李知道后，私下里找到民工头说：“你给我400元，我保证明天之前跟你搞好。”民工头将信将疑地应了他。他果真按时弄得清清爽爽。我问老李怎么敢接这活，他得意说：“你晓得三个和尚挑水吃唦？那几个你指望我，我指望你，哪里是做事的人啰！哪里比得了我！”之后，每遇此事，单位找民工头，民工头找老李，皆大欢喜。

　　虽说老李身体健朗，干活不减当年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，作为从事人事工作的我，心中总难免为他担心，毕竟老李是快古稀的人了，万一有个意外，可怎么好！故时常提醒他做事小心，注意安全。其实，早在2007年底，《劳动合同法》实施前，留还是不留老李的问题就提出来过。老李认得字，也懂得国家的政策，他找我们谈，表示非常想做下去，也不会找单位的岔。我们也感到一时半会儿难找到像老李这样老实本分，一个顶俩的人，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继续留用他。

　　近些年，职工去职工活动中心健身的越来越多了。下班后、休息日、节假日，老李和婆婆也不能完全得空，他们要为来锻炼的人摆场子、收场子。男盥洗室脏得不行，老李一边骂：“狗娘养的，弄得像个狗窝！”，一边让婆婆帮忙将一大堆的臭毛巾、臭袜子搓洗干净，把臭球鞋拿到太阳地里暴晒。对于这些额外的付出，老两口从未索要过报酬。有些人过意不去，偶尔会送些“小意思”给老李。前年元旦，老李认为我工作上用得着，硬塞了我一本台历，原来是有个来打球的人，一口气送了他五本。

　　一晃，六年又过去了，老李的去留问题终究还是无法回避。他自己也知道，总会有这么一天。有一次，老李特地找到我问：“我想了，我肯定是要走的，但你们这里还是得个人来，能不能让我的小儿子来接我的班？乘现在我把我的经验都告诉他。”老李这话，别人听了难免会发笑，但我懂得他是因为对这里有感情才这么认真地跟我说。看着他巴巴的眼神，我不忍心一下子就回绝他，只说：“这事还早。再说了，就是你想，你儿子还不一定愿意咧。”

　　去年，“清理外用工，规范劳务派遣”之风自上而下，自外而内来势猛猛，不再留用老李已成定局。当我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怎样去跟老李说时，他已经得到消息。他没有来找我，只和管他的部门负责人说了他的想法，希望单位考虑一下，他做了这么长时间，是否应该有些补偿。我当然知道他的要求一点不过分。几经多方沟通、权衡，单位最后以生活补助的名义给了老李和婆婆一笔返乡费用。

　　老李走之前，我没有去他的小屋和他们话别，只买了条男士皮带，乘老两口不在时，留了张字条放在小屋的床上。因为，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

　　他们启程的前两天，我在食堂碰到婆婆，她告诉我，东西都收拾好了，火车票是单位买好的，晚上领导还要请他们吃饭。说罢，她又一个劲地谢我这些年对他们的关照。

　　我真的值得他们谢吗？我不知道……

　　听说，那天晚上，老李喝得很畅快，有点高了，因为他没有想到集团公司的工会主席竟然会赶去为他送行。

　　说好了，他们走的那天，我去送一下的。没想到，送他们去车站的司机建议早点走，于是还在我们午休的时候，老两口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。

　　下班时，从老李曾经住过的小屋窗下走过，我习惯性地朝屋里望了一眼，没有灯光的室内，昏暗暗的，除了几件带不走的家什静静地置在角落里外，已是空空荡荡、干干净净。

　　老李和他的婆婆真的走了！

　　蓦然间，我感觉有一滴泪落下来……

　　此时，秋天的夕阳在我的身后，将我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，投在老李和他婆婆曾经无数遍清扫过的小路上，时断时续，时虚时实……